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Photo from Flickr CC by carterse

by 葉佳怡

 

在成長的許多時刻,你發現有一些人被稱為聖者。有些人因為戰爭而被塑成銅像,從此立在校園,之後再被推倒;有些人在演藝聚光燈中為我們留下了某個角色,或者留下某個與角色夾纏不清的人格。然而有些人定位曖昧,比如黛安娜王妃。她是一位王妃,但要說她是因為王妃的身分被記住,倒也不那麼準確。

在平路老師的散文裡曾談到黛安娜王妃,她記得清楚,那場讓她確定留名後世的死亡車禍發生在周日,我讀到時卻思索半晌,發現自己一點印象也沒有。當時的我才國二,生活中最重大的煩惱是辯論比賽。位於北部僻靜巷弄中的天主教女校非常拘謹,戴著頭巾的修女偶爾在校園內來回走動,而我為了辯論比賽特地放棄暑假休息,幾乎日日到校開會準備。

對了,當時是農曆七月。明明是英國的王妃在法國發生車禍,身處亞洲亞熱帶小島的人們卻忍不住信誓旦旦訴說,果然是因為鬼門開。

之所以人人都想在這個事件裡插上一句話,其實就因為黛安娜的人生是個說得太好的故事。太好的故事並不代表人人喜愛,太好的故事只代表一切如同預料,完全遵守了通俗劇的劇碼:一位溫柔美麗的幼稚園老師嫁給王子,生性單純而與王室風格不合,先是把情感寄託在慈善事業,再來和丈夫先後傳出外遇風波,最後疑似和愛人一起被媒體追逐,於隧道中車禍身亡。人人看似同情黛妃,但那幾乎是共同參與通俗劇演出的移情作用。大家把自己的純良寄放在黛妃身上,看著她進入皇室,彷彿自己也進入皇室;看著她被皇室拒斥,彷彿自己也被皇室拒斥。面對一個至高無上的權力中心,極度的愛與賤斥向來是一體兩面:你愛,愛的是他與你的差異;你恨,恨的是他與你的差異足以瞬間摧毀你一生建立的價值。

太好的故事向來帶有毀滅的慾望。即便是幸福快樂的結局,也總要經過大風大浪的試煉。黛妃的劇本如果放在小說裡,或許中間波折過後還能擁有美好結局,但黛妃畢竟在生活裡,而生活太荒謬了,所以要讓人激動,就需要更荒謬的結局。

平路老師在《女人權力》中是這樣說的,「聖者死後才有不朽的肉身,聖者的生平通常只是些出人意表的荒謬故事。荒謬的理由往往在於人生過度地模仿戲劇:媒體的追逐戰分秒必爭上天下地,這一次竟然有了真實的傷亡,戰爭有了血流五步的犧牲者。」

然而只有遙遠而抽象的傷亡才能讓人激動。在那個炎熱的暑假,我終於打了生平第一場辯論比賽,攻防過程差強人意,結束之後正要鬆了一口氣,導師卻悄悄走到我身邊,臉色凝重地要我打電話回家,然後沉默一下才說,有人出了車禍。

那大概是我此生第一次感受到親人死亡的迫近。當時還沒有手機,我記得自己手裡捏著淡藍色電話卡,掌心不停滲出汗水,一路在炎熱的陽光下緩慢走向裝設於警衛室後方牆面的公用電話。警衛室旁有一棵巨大的榕樹,為我篩擋掉炙熱陽光。然後我緩慢按鍵,接通家裡電話,才知道母親出了車禍,但其實不那麼嚴重,只是撞破了下巴,得縫;而且車禍就發生在醫院前,所以她立刻走進醫院妥善處置了。

一位王妃的殞落可以非常戲劇化,也可以成為與眾人共享的話題與經驗,一位親人的殞落卻不見得如此。我永遠記得那天下午走向公用電話的路程——每一道天光的閃爍,每一聲葉片的磨擦,每一次按下電話鍵的觸感,以及得知實情後的一陣暈眩。然而無論訴說幾次,我都明白,那不會是一個太好的故事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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